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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卷首

13 卷上

105 卷下

189 代跋 赎回最初依偎时光 文∕骆以军

童伟格（1977—），出生于新北市万里区，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系硕士班，现为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院讲师。

曾获1999年“台北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2000年“台湾省文学奖”短篇小说优选、“大专学生文学奖”短篇小说叁奖，2002年“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以及2010年“台湾文学奖”图书类长篇小说金典奖。著有舞台剧本《小事》、文集《童话故事》、短篇小说集《王考》与长篇小说《无伤时代》《西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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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望四周，想象年老就是这样的：你的灵魂蜗居其中，格外容易知觉屋里什么是新修缮的，什么是旧模样的。你的灵魂有时快乐、有时沮丧，有时甚且回到青春的激情与躁热中，然而，这一切都不会被人瞧见。对路过的人而言，你始终就是间旧房子，静静覆盖着时间的尘埃。有时，当你也像个路人那样去回看自己，你会发现，如果七十岁、八十岁，跟九十岁、一百岁没有差别，那么，一个人若是老到某种程度，应该就永远也不会死了吧。因为死亡是件极其年轻的事，而那个人，不小心错过了。

她看向窗外，满山头葱的树，想着他书包里吹不成调的乐器，疼怜着山村没有足够年轻的事物，陪伴他们短暂的童年。后来怎么了？后来当他们再回山村他们竟也都长成像树一样静默的人了，推挤无数的心事在心里绕成一圈又一圈，别扭得很；她奇怪他们明白了愈多事，就好像愈认不清人了。

丰年说大树会将一整年在它四周发生过的事，刻记在年轮里，那很奇妙，总能融成一个无缺的圆。如果那年山村多丧事，人们在祭礼中，焚烧了过多纸钱与死者的衣物，那些温度与气味会让树的年轮向外曲折，波浪般延长，以容载更多的悲伤。树都记得的，丰年说。

那时，也没有人意识到自己原来会长大。时间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健朗，理所当然地停驻在原点。他们哪里都能去，骑着那些离家的兄姊留下的脚踏车，他们哪里都想慢慢地游历。世上无一处必须费力逃离，于是他们终究哪里也去不远。只有我祖父的庄园，能将他们阻绝于外，那里之于他们，一如奇诡的异乡。每日向晚，他们特意靠向他。

但阿南并不知道这件事，在失去动力的黑暗里，她仍持续用意志力杀死自己，仅凭从她心底，不断泌出的冷意。我想象着，在那样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成群嗅闻着她。她摸索着，弄明白了，喔，是那些猪头的鼻子：它们已经死了，但它们最后一点遗留的嗅觉，与头颅一起被封存在冷冻柜里。现在，她的体温，那个潦草世界印记在她身上的气味令它们困惑了，它们不能分，是她再次冻伤了它们的世界，还是世界让她失温，将她推给它们。死去的它们，分不清自己闻到的是记忆，是梦，或者是真实存在的。但很快地，它们就都不在乎了，而她也像它们那样不在乎了。她闭上眼。当有人再次打开柜门，她将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苍白，那样像是，终于将自己彻底在这个世界里洗净了般。

当我一个人静静坐在阳台上，张望着即将到来的又个黑夜，我仿佛才听见它空空的骨架，在我心底某个角落发出巨大的风鸣。我仿佛才听见我们一同埋葬的那个闹钟，在那个角落发出巨大的鸣响。从上游到下游，整条奄奄一息的河流惊惧，困惑于这个倒夜为日的时差，猛地醒了过来。

书籍介绍

联合报文学大奖得主童伟格代表作

一个关于离开或留下，逝去或复活，失落或寻找，溯想或遗忘……微苦、无伤的“说不完的故事”

✨内容简介

一个家族的命运难测不可解，四代人逃离流散，死亡却始终存在。这部长篇小说被倾诉出口，却只见童伟格使用诗意轻盈的语言与多重变换的人称，让所有人 回忆、想象、造梦、书写。在种种近似呓语的碎片化叙事中，亡灵复活行走，地景流转于山村、孤岛，静谧的时光迂回周折，字里行间弥漫着恍惚停滞的气息。全书仿佛一幅卷轴，或是一个莫比乌斯环，故事永不止息；所有的记忆、伤害，甚至连命运与死亡，都在小说中无尽循环。

✨ 编辑推荐

●童伟格是台湾七零后小说家中具代表性的一位，曾获台湾文学金典奖、联合报文学大奖等认可。我们能从其书写中看见魔幻写实、现代主义、内向世代等诸多风格，却无法用单一特定的词概括他，骆以军便曾言：“童伟格的可怕，在于他可以解释其他全部人，而竟无人能解释他。”

●2004年夏天，童伟格开始创作第二部长篇小说，定名“西北雨”；历经五年书写、删减约五万字后正式出版，并表明：“初次见‘西北雨’这三个字，是在小说家袁哲生的《天顶的父》里。”一种联系由此而生，我们可能在本书窥见两位重要台湾小说家相互对照的隐秘痕迹。

●在2010年“台湾文学金典奖”长篇小说决选会议上，《西北雨》不仅得到所有票数而荣获这项年度大奖，更让在场评审吴达芸盛赞：“读《西北雨》，可以说整个颠覆我原先对小说的训练或是阅读习惯。”

●随着小说家操练出更繁复的时间折叠术，本书形成一个永远说不完的故事，作者长期关注的“死亡”“命运”“对乡土的困惑”等命题也都折叠其中，《西北雨》更因此被视为童伟格总结前两本小说的代表作。

✨ 名人推荐

我读童伟格，视觉上那翻动着空旷的场景如此像年轻时看的塔可夫斯基。但流动的诗意却让我想到以色列小说家奥兹，或较好时的石黑一雄……倒带、透明，那时间与命运的畸人之“我”背着快乐无害的他们在这片梦中荒原跑，从葬礼出逃，拉出这样一幅浩瀚如星河，让我们喟叹、悲不能抑、灵魂被塞满巨大风景的“赎回最初依偎时光”的梦的卷轴。

——台湾小说家 骆以军

童伟格从容谨守他在“小说的边界”的信念，不理会乡土写实，遑论家族史写作。那芜杂不文的山村、浪打菜渣坑的孤绝海港、畸零人寄居的卫星城镇，是诗的存在，抒情的存有，也是灵光的存有。米兰·昆德拉在《相遇》赞誉某书从书写形式到美学都具深刻原创力，是为“原小说”；《西北雨》同样值得如此赞美。

——台湾小说家 林俊颖

你得要够辽阔才能够深邃，《西北雨》就是这样。像大地吸收了泪水，以一种“将死之人”特有的辽阔，穿入地心，抵达文学的心脏：一种复杂无比的善良。

——台湾小说家 胡淑雯

一整座清酽悠长的宇宙：记忆中的事物在此散放着透亮光泽，并因此乾淨与确实存在着。这是一本关于阳光、微风、空气与雨雾的信仰之书，生命的永恆哀痛被安静与饱满的文字所护卫与洗涤。我们因此懂得孤身一人却盈溢各种细致的身体感受，在童伟格所许诺的魔幻乡土中，沉静等待重生，并因生命的这个恩赐而深情地微笑。

——台北艺术大学艺术跨域研究所教授 杨凯麟

✨ 获奖记录

《西北雨》荣获2010年“台湾文学奖”图书类长篇小说金典奖。

作者荣获“台北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台湾省文学奖”等重要奖项。

• 作者：懋 发布时间：2019-09-30 16:12:30

  【2019212】4.5 诗意的文字，岛上的人在静默、封闭、等待中连绵不绝地浮现，利用不在场消化时间，充沛的雨伴着亡灵的归来。真正的锁不多，困住就会出不去。阿发和“父亲”没有吃掉世界，他们被吃掉了。“时间让每个人终成鳏寡”，这点真无情。

• 作者：朱岳 发布时间：2019-09-19 12:24:53

  第三本，了结一桩心愿

• 作者：flyclouder 发布时间：2019-09-22 09:52:25

  請你很有耐心，這是一個夢，但永遠無盡。偉格小說至今最艱難的作品，但惟其艱難，我們方才知道，在某些人的世界中，生存是如何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 作者：ly的读享生活 发布时间：2019-10-07 13:58:45

  三部小说里，技巧最娴熟的，多重倒叙运用自如。从这个时间点到另一个时间点，几代人的记忆反复层叠贯穿，从“我”到“他”，叙事者的视角想换就换，错乱构成小说的魅力之一，迷离恍惚就是时间的魔法笼罩的气氛。

• 作者：莫言苍穹 发布时间：2023-02-22 12:03:57

  别买了，浪费钱…

• 作者：小撇步 发布时间：2019-09-19 12:02:52

  然后有一天，小王高高兴兴喝完果汁，咕咚咕咚从楼梯滚下，一头撞在老王背上。然后就死了。老王说，那真像一头小象穿过他的心。

• 小象穿心而过

  作者：雪深蓝 发布时间：2021-01-15 16:58:09

  

  ►本文约3300字 阅读约8分钟

  从最直观的文字风格上讲，《西北雨》是一座暗中邀请其理想读者长久驻留的迷宫。作者如此操作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很多人被挡在无形的藤蔓后，百般试图进入而不得法，最后只能望文兴叹。

  和另一类炫技式的现代主义作品不同，童伟格的文字冷峻克制，他用最俭省的篇幅雕刻出了漂浮于时空之外的山村、城市与岛屿，几代人迁来、重建、逃离、返归，相似的命运在此浮浮沉沉。混沌的过往与命定的未来相互交叠，结局等同于开始，死亡意味着重生。

  《西北雨》怪异的言说方式，容易给阅读过程带来一种明明每一句都不算费解，但连缀起来却如坠云雾的艰涩感。评论多将此书推崇为作者技巧最成熟的代表作，主题与语言取得恰到好处的平衡。童伟格的文字极具诗意美，俯拾即是的隐喻与巧妙留白的短句，从根本上拒绝了上来就试图厘清基本剧情和人物关系的快餐式阅读。大量人为制造的停顿，足以拉长读者的阅读时长，反复延宕的节奏则与主题相吻合。

  书中很多短句如果单独抽离出来，可以组成独立的现代诗或短散文，这也是作者搭建整个故事的手段——不采用由主干蔓延到枝干，或勾勒出骨架再填充血肉的方式，而是散乱地在文本间布下大量的“点”，在不同“点”之间跳跃，随心所欲地将其描画成“线”与“面”，正如书名中猝然而至的“西北雨”。

  这样一来，呈现给读者的便是一连串的碎片，时序需要从字里行间捕获，细节也得经由拼接才得以完满。打个比方，这就像是策略游戏中常见的“战争迷雾”设定，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花费大量时间跟着作者探索这片未知之境，其过程往往伴随着困惑、疲惫与焦虑。悲观一点讲，大部分读者等不到拨云见日的一刻就会草草打出一波GG告辞。

  所以，在解读《西北雨》时需要将其形式上的实验性与游戏性放在显著位置，否则无法解释作者的动因。毕竟，我们知道自己阅读的感受，作者也知道我们的感受，但他还是选择了这样煞费苦心却很可能不讨巧的方式，像是在浮动的奶油上用纸牌搭建宫殿。

  故事的主线可以简单归纳为家族四代人的成长与流亡史，主叙述人为许希逢（“我”），这也仅是折中的选择，毕竟作者从始至终都在变化叙述人的身份与视点，自我与他者的界限因此模糊不清。这样一个在文学史上非常常见，且孕育了不少现实主义作品的母题，在《西北雨》中变幻出截然不同的样貌。

  童伟格在谈及自己的创作理念时，曾用“嘲弄与僭越”来形容行使回忆保存技术的写作。在这种写作方式中，“作者像行走于悬索之上，他惟一依凭的写作路径，可能在下一步销毁他走过的步伐。特别是当他对应随着亡者消失的过往世界和某种特定生活方式时，他依凭的写作意义，有种与日俱增的反作用力，即对个人书写意义的深刻怀疑”。

  于是，《西北雨》中的蒙太奇式拼贴与任意穿梭时空的运镜也就不难理解，许家四代人虽然性格与经历各异，但往往殊途同归：祖父出于最纯粹的亲情，不愿让海王近乎诅咒的预言（后代将死在比他的父母离家更近的地方）成真，在试图逼迫它/祂收回预言时被打得头破血流，只能迁居他乡；父亲许丰年在光武岛上虚掷青春后，两手空空地归来。对许希逢而言，“此心安处是吾乡”则是最遥远的奢望，他无法在一地扎根，就将时间花在无尽的搬迁上，并像自己的祖辈一样平静承担身边人的死亡，像承担每一场雨。

  不难发现，这是一个关于预言、命运、梦魇的荒诞故事，也是几代人绵延不绝的失败之书，平静而悲哀的气氛笼罩着每个人的过往与未来，并牢牢将所有人闭锁其中。如果将许家人的故事称为“史诗”，那么这里的“史”并没有孱弱个人如枯叶在时代寒风中飘拂的悲情底色。人物的命运像是处于真空之中，那些必须经受的打击来自他人、环境与残缺不全的自我，却很少来自时代的重击。

  与之相应地，《西北雨》几乎没有在人物描写上花费任何多余笔墨，他们的外貌、衣着与形体一概不知，更不用说几乎集体消失的母系一脉。极尽模糊化的处理令人物群像变得更接近大雾中缓缓移动的行尸走肉，虽然他们也有无异于常人的喜怒哀乐，但这些情绪在不断的出走与迁移中被磨平，像是浪花归于寂然的海面。

  于旅途中不断折返的除了人，还有时间。在这里，时间不再仅是提示故事发生年代的背景，它本身便构成作品的重要主题。换而言之：时间作为叙述，而非时间参与叙述。

  一方面，作者预设的是一条无尽循环的时间线，它打破了从生到死、线性演进的自然规律，将所有人抛进命运的转轮中，“我”所走过的道路早已遍布父辈徘徊的脚印，“我”所期许的未来则是家族往事的二次显影。另一方面，循环结构实际上取消了时间存在的必要性与合理性，读者可以从任何想要的地方进入故事，因为它没有一个写好的结尾。一切都是过往，一切皆为重复。

  由此便可理解，不是刻意炫技，不是剑走偏锋，是人物与主题共同选择了叙述的形式。童伟格经伊格尔顿之口说出了那个现代写作者不得不面对的事实：许多“理应”发生之事，可能都是过去的回音。他不得不同时抱着对书写记忆的信任与不信任，聆听一切，将之写在水上，写在天空。

  写作者混沌而暧昧的姿态，深刻影响着故事的最终呈现形式，正如每一个犬山岛的孩子都记得的关于“食妻者”的可怕传说——在妻子死后，那个瘦长的男人将她的骨灰留在身边，每天清晨都用一撮骨灰和粥咽下。漫长的晚年，“当他在黑夜慢行海滨，他赦免了等待，赦免了期望与恐惧”。

  这些孩子，和他们的父母深深恐惧的“食妻者”，代表着所有人无可逃避的混沌命运。“食妻者”对抗命运的方式是与死者同行，方生方死，虽生犹死，死亡因此被无限推迟。游离于生死之间的他，终能凭借妻子的骨灰，凭着记忆在此地重生。这是何等的混沌，又是何等的深情。

  然而，故事中绝大部分人得不到赦免，他们终其一生都像陀螺一样打转并躺倒，如同被抽离神性的西西弗斯。在空战中被击落与囚禁的父亲，仰赖敌国村民的鄙视和怜悯才能汲取活下去的动力。当战事终结，自己成为整座小岛上唯一的胜利者时，心底宽大的疆土却“一寸寸沉没”，想要回到受囚的狗笼中求得内心安稳——在命定的死亡面前，时间并不一定会把存在的意义全部返还，甚至，它还会将其一并抹去。

  非正常的言说映射着非正常的人物，比如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配角：疯疯癫癫的舅舅、兵营里偷役期的小偷和反复把母亲哄骗出家门的男人；非正常的生存状态带来一系列非正常的死亡：陈佳赐死于家乡，死于袖管上的静电，后者在烧爆场上引爆了一枚和他同龄的废弹，人像原子一样被熔蚀掉，丝毫不留痕迹；小王，许希逢生命中的第二个朋友，死于地心引力——“然后有一天，小王高高兴兴喝完果汁，咕咚咕咚从楼梯滚下，一头撞在老王背上，然后就死了。老王说，那真像一头小象穿过他的心”。

  作者倾注最多情感，同时与整本书主题最为契合的是，是那只在某个雨天躲到下水道缝隙并被“我”收养的流浪猫阿发。它跟着“我”不断搬家，重新适应新的环境。阿发的生死是个谜，它是什么时候，从那一间房子离开人类，重新做回一只野猫，也不得而知。“我”一直相信它从未离去，以至于在父亲面前，用无数看不见的丝线重新编织成起那团毛绒绒的小生命，并与看不见的它玩耍——

  “我将小王和阿发别在我的胸膛，像一朵朵永远盛开的花”。

  在这里，生者与死者（即便是想象意义中的死者）再次获得了血肉相连的联结：“食妻者”服下妻子的骨灰，而许希逢则在胸口别着死亡与记忆之花，尽管他的努力看上去显得更为徒劳，却无人可以质疑这其中无法言说的刻骨铭心。

  《西北雨》以一场想象中的大团圆收尾，虽然，这个连开头都被雨水稀释掉的故事并不存在所谓的收尾。它是所有亡者的追忆与梦魇之总和，故土终归颓败，神祇甘心无言，而作者仍不忘强调一句，做过的梦并不都是蜃影。尽管我们都明白，如果这算得上是一句允诺，和庞大而荒诞的时间相比，它实在显得过于单薄而可疑。

  毕竟，梦里真的曾经存在过一头小象，当它像猛烈的雨一样击穿心脏又远远地消失，想象中的空洞只能在现实中寻求无望的赎回。童伟格留给读者的无疑是一首阴冷致郁的挽歌，有着敏感的梦呓和近似神谕的哲思。未言尽的依恋与深情，则全部藏在水上与天空，等待着捕获下一位读者，和所有生者与死者步入迷宫，正如“食妻者”在黄昏捕获犬山岛上所有落单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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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从评价，那便摘录吧

  作者：Rogge 发布时间：2020-10-25 17:22:28

  1. 我们一起坐在博物馆长廊的椅凳上歇脚，看山雨、看城市的轮廓，看比我们苍老太多了的一切事景，既不是生、也不是死地那样存在，像是一切都毫无问题，也永远不会感到疲累。

  2. 我猜想，等待就是这样的一一有什么东西静静消失了，留下来的，全都变成垃圾了。

  3. 时间让在不在一起失去分别，或统摄了两者：不是伴侣的逝去或走离，而是时间本身，单纯地让每个人终成鳏寡。

  4. 倘若真能和一个人长寿以终，她将不会怀疑那是命运的赐福，但他会谦卑地感伤，她会想：因为似乎，赐福总是交托给像她这般不适当的人，才让“命运”这样的字眼，显得永远可疑。

  5. 失眠的夜，当整个房间被细雨中的熹微给洗亮，婚姻里一切事物的边角，都仿佛发散着霓虹，那总奇特的，给她一种温暖的错觉。

  6. 她看望四周，想象年老就是这样的：你的灵魂蜗居其中，格外容易知觉屋里什么是新修缮的，什么是旧模样的。你的灵魂有时快乐、有时沮丧，有时甚且回到青春的激情与躁热中，然而，这一切都不会被人瞧见。对路过的人而言，你始终就是间旧房子，静静覆盖着时间的尘埃。

  7. 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在她身边，静看微风穿过庭埕，整座山村被系在她的晒衣杆上，在新的一日里轻轻飘动。

  8. 我盼望自己，能有足够的耐心，信任时间，倾心相信自己并没有被遗弃。

  9. 我想像个正常人那样，罗缕记得自己曾被厚爱过，也希望自己终于学会如何，才能在心里的橱柜积存一切借来的事物、时空与温暖的沉默，像她曾经抚慰过我的那样，去照看另一个人。

  10. 我父亲生平最大的恐惧，是他常想象，有朝一日，他将重返山村，尝试将父母从坟地里挖起，装进骨瓮里带着离开。那就像抹掉自己与故乡的最后一点联系，从此他可以说，他以全世界为异域。

  11. 他知道，山村的墓园，根本就没有门；整座山村就是一片坟场。

  12. 很奇怪，他说，大榕树怕有千年百岁，农人看雨，也远不是三天五日的事了。但每当古老的大榕树晃荡着古老的雨，农人总会兴味盎然地看着，就像观看婴儿在世间的第一场好哭。

  13. 当四周都安静下来，雾受冰冷的洋面悄悄召唤，从最高的山壁卷下，沿海岸，沿岛的主街低伏，穿墙而来，随衣沾身，挥之不散。抬头仰望，天空特别高远，星斗特别无畏地奔腾到眼前，海平面上，月亮被自己的光华盛起。世界像如镜的冰原，在我心底，一定就是它犹未成为任何人故乡时的样子。

  14. 我明白，时间也只是这样悠悠缓缓地折返回来：一个人出生的地方，终于成了他们所能抵达的，最遥远的地方。

  15. 幸或不幸的是，在这注定谁都无法活着离开的世界里，记忆力也许是最终的赎还。

  16. 因而我猜想，记忆力该是最终的赎还：在距死亡一步之遥的地方，在那个最后的立足点上，每件记得的事物，都昭显出新意，因而一个人不再沉伤，也不再惶惑。至于记不住的，时间证明它并不要紧，也就理所当然不必去记得了；因而丰足，且没有缺憾。我猜想与死亡为伴的人的思维，终是这样的：你理解了所有你必须记下的。

  17. 某种程度，这个想象的确给当时的我带来安慰：你清楚记得发生过的，思索它，并且无论如何努力活下去，然后，也许，时间最终会将记忆返还给你。更大的慰藉是，当时的我恍惚察觉，也许，在命定的死亡面前，眼前再炽热的情感、再浓烈的想念，都仍算是低度开发的。更好的存有，是活成他人脑中的一则数学公式，一种纯粹的形式，一道多年以后，意义自动发酵的谜。

  18. 每日每夜如此连缀，像一个无以安眠的长夜，像世界本身，我明白自己无法活着离开了。每日每夜，剩余的时间，像是从另一道星河奔赴而来的光年，比新生还陌生，比死亡还陈旧。也许，我终于和我的路人家族重逢，活得像是与他们同在了。拿出纸笔，写下草稿。我们用每句话一出口就注定过长的方式说话，好像每句话都是遗言。我们不动问，不期望，似乎对想说点什么的我们而言，每种酣畅的快乐都显得故作天真；每种无可抑制的悲伤，都来得那样矫情。仿佛眼前仅剩的，是一张用来写遗书的白纸，而我们那样慎选字句，迟疑、无言，直到命之所终。因为再热烈的话语，都不过是我们对世界的，生疏的证言。因为时光快疾越渡平野，每日每夜，“敬启者：”我们潦草涂写，“世界太大，我无处可去。”

  19. 我以为，倘若真有神灵，他必定是个幼稚到没救了的老头，白白在这世上，浪费他那样惊人的能力。

  20. 整个房间被雨中的天色给洗亮，阳光溶在夏末的海风里。

  21. 上午，母亲踩着缝纫机，为李先生改衣服。李先生老了，身量愈变愈小。母亲为他将外出贯穿的衣物一件件改得合身，渐渐像是大号的童装，渐渐像缝回了时光。

  22. 她听完,想了一下。“嗯。”她说。“不好笑?”等看她反应的李先生问。“对。”她答。“没关系,”李先生说,“笑话会等人。”

  23. “在磨折与时光过尽，明白话语无用之后，我想告诉母亲的只是：虽然最后，终于确认了自己是如此地不成材，如此浪费生命，我仍旧感谢她，最初如此奋勇地，将我牵引到这世上。”

  24. 多年以后的我明白，所有能付诸言语的，总也显得半真半假。

  25. 雨并不沾身，只是把空气微微擦燃。

  26. 定期的会见，某种固定的拜访，像一个人专程去确认岁月犹记得渗进看顾着另一个人的四壁，在他脸上留下刻痕，代替他去杀掉他自己。

  27. 我看见父亲空望着，好像，连怎么孤独都不会了。

  28. 然后有一天，小王高高兴兴喝完果汁，咕咚咕咚从楼梯滚下，一头撞在老王背上。然后就死了。老王说，那真像一头小象穿过他的心。

  29. 朋友独自一人，把重复的歌词一句叠过一句，好像决心要在自己的纪念日里，一气揉踏生命中的所有曲折，清涤时光底层的所有暗萎。

  30. 父亲总在“明天”回来，在光影最暧昧的凌晨。

  31. 暴雨并不可怕，只要有人一同经受。

  32. 热气越过我，阳光试图掳获那些被大楼切下的焚风。

  33. 当第一阵雨落下，炽热的柏油路面点点飘起，像消散的世间之途。

  34. 在瀑流一般的玻璃上，在夹藏着星光的黑暗里。

  35. 他发现，他对岛上渐渐什么都看不准确，什么都往心里去了。

  36. 处于此地的人们，背对的，永远比面向的广漠。

  37. 他唯一能做的，是亲手将时间细细消磨、碾碎，像倒进沙漏的瓶颈，倒过规定的节点，让一天顺利过渡。

  38. 有一天，他问小偷，能不能开中央走廊头尾，那两道铁栅门的锁。小偷不屑地躺倒，说：“整个病院，只有那两个锁可以叫锁；也只有那锁喔，就算开了也没用。”

  39. 他看见雨的动线，与在雨棚顶弹跳的光。

  40. 儿时的他知道世上有饥馑，有战乱；也知道它们都发生在远方。昨日和今日没什么差别，而他也还没有长大。

  41. 世上每个陌生人都能随便搬动她，遗弃她，每个熟人都能任意经过她被弃置的地方；世上只有父亲和他，将会不时弄丢她。

  42. 他流泪，耗尽力气，想将她教训成一个世故复杂、不轻信任何人的正常人；或至少，他要他的妻子总是记得，在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人迫切的需要他们。

  43. 桌椅是别人的，时间恒常是自己的。

  44. 夕阳慢吞吞西沉，他看出雨中一切事景的寂寥，追捕一天中仅见的阳光。

  45. 夜以继日，独自迎着逆倒的风。月光下，萤火虫出游了，从今尔后，萤火虫的冷光都带着一丝花朵的香味，跑进山村人为修复白日而做的酣梦里。

  46. 死一定就是这样的：你会躺到成尸，照射在你身上的阳光会变得很重很重。

  47. 一切在记忆中，永远沐浴在某种雨后初晴的光度里。

  48. 我看见千疮百孔的千门万窗，连接成一道无以突破的光墙。

  49. 太阳在和煦地退让。风里有雨的气息，有太阳的遗迹。不知道为什么，对我而言，这世界的某些棱角，在变得模糊。

  50. 那时候尚未喝酒，杂树林里近晚的水雾，往往已令人得意地微醺，像携带着一个无笔无画的梦。

  51. 孩子的名，他愿意将自己终生最美的企望倾注其中，让所有人这么叫唤这孩子。

  52. 他镇日张着大眼睛，骨碌碌而漫无焦距地，像把什么都看年轻了。

  53. 没有什么是自然形成、不需要代价的，即便是季节的光度。

  54. 逆行的风抚过一切缭乱与横溢。

  55. 他想，这世界的一切太没有道理了，而人太容易受苦了。人都这么苦了，但人生于世，要想留下一点痕迹，却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

  56. 许多年后，他将以自己的方式，长成一个自己希望长成的人。

  57. 她想着在流沦于野，与孤独而死这两者间，无数的她们，经受命运无由的捉弄，终于褪尽恼人的青春。

  58. 她看向顶头的梁柱，希望孩子快快长大，如此，她也就能速速老去；顶着海风，在这破败村里，同她父母的亡灵，与这间屋子一起凋零。

  59. 像一个执拗的老少女，年年乞讨同一个既枯槁又纯真的梦。

  60. 走在无人的街上，月光将远近涤清，似乎，人们的安定感，在于能安然地离开自己的居所，否则，一切尽是漂泊。

  61. 他看见母亲静静站在火光前，看着多少未遂的日子，这样被付之一炬。

  62. 独自沿着海岸线走着，直到时间淹没那个破败的渔村。

  63. 他感觉，大约，每个自小尝过孤独滋味的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种敏锐，知道他人需索的是什么。

  64. 他想着，我并不难过，眼角湿润，只是因为我自己，被自己的一点点势必要以大量油污与废话所涂饰的真挚之梦给蜇伤了。

  65. 一个人唯一不能克服的，只有不时倾心而出的寂寞。

  66. 小小的斑蚁，瘦瘦的蜘蛛，还有一些我怎么也叫不出名字的昆虫弟兄，在被打捞起的天光里，竞逐着它们不被理解的宇宙。

  67. 我让自己很安静，盼望只要那样，世界就如此完好。

  68. 我并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终将明白：“将来”是何等虚幻的字眼。

  69. 小王在话语的喂养下如期生长，长成一个过于认真的大男孩：慢慢地知道最复杂的道理，却总为最简单的事实脸红。

  70. 她忘了自己花了多少时间，才开始不再企盼外面的世界。

  71. 凌晨，下过一场鬼雨，无伤，世上寿命百年的还正在茁壮；朝生暮死的还正在死亡。

  72. 突然莫名感到如释重负，像是明白感觉到自己还能沉落。

  73. 窗外，无数炮弹与飞机无声起落，星火灿烂，将岛环绕得宛如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