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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封底文字
一队又一队人形,从各个方向鱼贯入城。历史和历史尺度已经毁坏,积习统治了本能。欲望撕开面纱,为人颁布法则:欲望面前机会均等。
南方人麦弓和他的伙伴从各自身体内部倾听幼年的回响,一道道禁令:“你不许!”,“自制!自制!”,然后一个缓慢的声音:“自我是一个神话,但你要全力维护。尊严与作为只此一道。”
小说展现示了文学书写最广为人知的野心,语言的,叙事的和文学史的。它以连续九个月里,上百人缠根错节的谱系,从历史与当下的结合点,深入时代废墟,以复合声部勘察动荡的人心。在这幅波澜壮阔、逶迤幽深的意识画卷里,我们的时代无处藏身。
这是当代汉语写作久经蓄积后从观念、能量,到技艺、手法的一部集成之作,是中国小说创作的世界级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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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康赫:浙江萧山沙地人,垦荒者和流浪汉生养的儿子,1993年8月开始居住北京,经数度搬迁,从王府井来到了回龙观,随后从老家接娶了妻子,随后又有了一个儿子,其间换过许多职业,家庭教师,外企中文教员,时尚杂志专栏作者,大学网站主编,演出公司项目策划,地理杂志编辑,日报记者,戏剧导演,美食杂志出版人,影像设计师,样态设计师,当代艺术鞭尸人,由实而虚,直至无业:一位从不写诗的诗人。“北京尤如沙地,是流浪汉们的故乡。”他说。因而他的命和他的父母一样,是垦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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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介绍
封底文字
一队又一队人形,从各个方向鱼贯入城。历史和历史尺度已经毁坏,积习统治了本能。欲望撕开面纱,为人颁布法则:欲望面前机会均等。
南方人麦弓和他的伙伴从各自身体内部倾听幼年的回响,一道道禁令:“你不许!”,“自制!自制!”,然后一个缓慢的声音:“自我是一个神话,但你要全力维护。尊严与作为只此一道。”
小说展现示了文学书写最广为人知的野心,语言的,叙事的和文学史的。它以连续九个月里,上百人缠根错节的谱系,从历史与当下的结合点,深入时代废墟,以复合声部勘察动荡的人心。在这幅波澜壮阔、逶迤幽深的意识画卷里,我们的时代无处藏身。
这是当代汉语写作久经蓄积后从观念、能量,到技艺、手法的一部集成之作,是中国小说创作的世界级收获。
精彩短评:
作者:浮城 发布时间:2011-05-15 00:52:18
烧香烧香
作者:青年哪吒 发布时间:2015-04-06 19:20:15
考验语言和思考能力
作者:六月 发布时间:2015-06-23 21:50:34
读一页就折服了的书,写作探索者。
这是我今年读到的最好的书,也是我所知范围内最好的中文小说写作。我想如果将优秀的作家界定一个标准的话,我认为是让一个没有到过海边的人看到波涛,康赫让我看到了海啸。人类学构建了一个试验场,探索了小说写作的另一个维度,是现实的语言,也是诗人的语言,充满隐喻。人类学是现代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图,描绘了就是年代的京城图景,“没有水果刀的城市,危机四伏。”人类学是一个藏宝图,无论读到哪里都能挖到宝藏。
作者:fushia 发布时间:2016-07-02 10:38:37
看的时候随手记下的几个问题:1.如何确保语言的本土性 2.如何把口头的言说落实到文字上,即如何transcribe的问题,如何选择特定的字来表示特定的言说习惯 3.如何保持一种年代感,九十年代特有的说话方式和那个时候人们特定的精神状态 看了一个康赫的访谈,里面多多少少谈到了这些问题。 “康赫从九十年代就一直在做积累和观察,收集素材的方式有录音、影像和笔记等等。从表面上看,康赫的写作时断时续,但他自认为他的写作从来没有中断过。‘我的观察和记录我也看成是写作,而且我每年都要写很多笔记,从未中断过。’”从这个角度看,还挺人类学的。不过总觉得这是一部男性小说,舞台永远是男人的舞台,女人来来去去,像玩物。另外感觉作者在麦弓这个人物上融入了太多私人感情,有点个人英雄主义。
作者:阿当 发布时间:2016-04-07 09:00:49
书架防灰神器。。。
作者:廖伟棠 发布时间:2015-05-16 16:58:09
「他深陷於黑暗,並樂於觀察他所深陷的黑暗。他是黑暗的肯定者,在黑暗中探尋黑暗的多樣性。他對自己的黑暗之旅充滿欣喜,但絕非源於我們通常所見的受虐的快感。」
深度书评:
颜峻:死亡并不夺走听觉
作者:raindog 发布时间:2016-11-04 14:09:06
本文刊发于《此刻》:《今天》改刊后创刊号头条
我是在冬天读完这本书的。1345页。5个星期。不算很快。这中间我回了趟老家,两星期里只读了一页。
回家太冷。卧室正好是整栋楼最边上那间,捅掉几块砖,就能眺望灰蓝色的远天,伸出头去,还可以俯瞰20米以下的公共厕所。确切地说,是公共厕所门口的台阶,三级,每级只有半只脚那么宽,却高到膝盖下面,像一群立方体,被行人挤得站了起来。有时候,有人从里面出来,会掀起厚厚的门帘,深蓝色的,上面覆盖着比门帘还厚的一层污垢。如果不是这门帘,在20米上方,应该也能闻到那股浓烈的气味。厕所对面的垃圾站,已经在两年前彻底消失,就像是战败国,已经自动和历史一起蒸发了……但没有砖,至少,砖被墙皮窝藏了起来。风在街的上空,高高兴兴地吹着墙皮,可能已经吹了20年,或者25年。风已经吹掉了很多东西,剩下的还留在原地,几乎还是完整的。至少对现状而言是完整的。至少现状指的就是此刻,此物体,此概念,此逻辑。在变化之前一切都未存在,在变化之后一切都不存在,在变化之中呢?根本就没有变化。
卧室顶上,有一套简单的灯,3片玻璃,假装自己是花瓣,托着3颗杂牌节能灯,放射着微弱的冷光。这种光,惨烈地凝固着,很可能完全没有在波动,说不定干脆就是些粒子冒充的:就像是一种稀薄的固体,一粒,一粒,隔着遥远的距离,像西伯利亚的路灯(如果西伯利亚有路灯的话)。我在其中穿行,推开它们,吞咽,吹拂。我丧失着体温。我和父母道过晚安,一个人坐着,以为自己也是完整的,静止的,然而风已经吹透了墙,也吹透了我。我正在变化,趋向死亡,这白花花的灯光就像是来自太平间,它才是完整的,静止的,像一种四季下雪的逻辑。
而我上大学的时候,逻辑学这门课,可能总共听了3节,要么就是4节。那时候我不怕冷,爱喝酒,以为逻辑并不存在。
可能就是在我喝酒的时候,康赫正在读康德,要么就是尼采。他为此自学了半年德语。哦德语呀,文字学家尼采的德语,全是些逻辑,法度森严,像姚炳炎先生弹《高山》。但可能他也在喝酒,毕竟,后来,我们喝过的酒,要多过交换过的语言。酒也是逻辑,它是逻辑之箭,直指人心,又时常突破边界,被呕吐,像理性突破自身时形成的瀑布。汉语也是。但常识误人,以为自由就是不叠被子(我收到过读者来信,说他决心反抗旧世界,第一个行动就是这样,父母为此气炸了)。另有很多人不适应城市生活,一张口就是东方,道可道:终极真理:那是1990年代初期,在天安门的延长线上,年轻人蒙头转向,压抑,没钱,急需终极真理的帮助,否则就爱上摇滚乐,打算成为自杀的主唱,要么就是自杀的诗人,结果一不留神就毕业了,上班了,过上了可耻的生活,也学会了挑选粉红色的被套。
“也许死亡也夺不走听觉。就算你死了,你还能听尘世的响动。吱咕吱咕。鞋底踩过路边的积雪。我在雪地里跺着脚。雪花飘落。我呵手,我跺脚。我只是在跺着,跺着,我已不受我控制,越跺越慢,每次抬腿都得牵动整个身体。原来我已经僵硬了。”
我在飞机上,拿手机拍了这一页的照片。我怕自己会忘了。然而我终究是不会忘记的。大脑还有90%的容量,它记住了经历过的一切,但不准备去理解。死亡降临之时,这一切自然会涌现,同时,同地,不分彼此。包括语言:我呵手,我跺脚,我只是在跺着,跺着……这些重复的字,旋转的节奏,先于我的记忆存在,也先于我的心跳存在,至少,我这种族在尚未发明语言之前,就已经有了重复:呼喊着神的名字,呼喊着妈妈,然后发明了诗歌和音乐。那些越重复越少,越慢的,并不是已经僵硬,而是随雪花飘落,去观察死亡,再蒸发,再凝结,再降落。那些静止的,其实也在波动。
上个月的一天,我和康赫聊起王蒙的《青卞隐居图》,多么复杂,抽象,时刻都在波动。然而几乎是同一时代,倪云林的一道长长的水岸,一笔下去,就有吉米·亨德里克斯的吉他反馈那么长,颤动着,翻转着笔锋,肚子顶着吉他,生殖的脉轮波动着。他重复着赵孟頫和王维,也重复着伊夫·克莱因和拉·蒙特·扬。几个小时之后我开始煮粥,车前子继续和康赫聊笔墨。他们说语言:笔墨的激情。要么就是笔墨的热情。我听成了笔墨的爱情。
后来,我从墙边起身,下行20米,西行200米,又南行400米,去铁路局对面的灯饰城,买了十几个飞利浦节能灯。黄色的,暖光。回家去,踩着椅子,挨个换上。跟父母分别说一遍:瓦数只高了一度,别担心费电。晚上,房间居然就热了。就像是那些电影,从郊区的半山腰上看过来,万家灯火,都是暖的。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砖墙,像画框一样,外面就黑暗了,里面就开始波动。我知道这是心理学,但没有心我们就活不下去啊。比干剖了心,往城外疾走,遇见卖菜的就问:人无心,能活否?一个卖菜的妇女都知道啊,不能啊。比干就死掉了。不爱笔墨的话,画什么都没有用啊。
接下来他写:“那时候脑子里还会有死的意识吗?”
有意思。这句话是谁在问?
大概是20到30年前,康赫花了很多时间研究意识。用常识来说,就是意识流呗。也就是说,写下来是人的内心独白,哗哗流淌。当然常识误人,意识从未如常识一般寒酸。29岁那年,康赫写了《斯巴达》,那是一次野心勃勃的尝试,意识的复调喧哗着,令人耳不暇接,但也结构井然。现在,他摆脱了对意识的正面挑战,踩在意识上,像踩在云彩上跳舞。他用了三页的篇幅,把时间和五蕴拉长,写一个人过马路。他也用三页写一句话,中间没有标点,读起来却不需要呼吸:这不是时间的伸缩,而是人自身的流动:以无厚入有间。他写了一个卖瓷砖的,那人脑子里装着3个自我,轮流说话。这又像是精简的意识,也叫戏剧。他钻进意识之海,但不是海底,而是在意识脱离黑暗,塑形为语言这一过渡地带。
再来一段。第4章开头,“黑暗中的独白”:麦弓渐渐醒来,听见猫叫。随着意识的觉醒,麦弓的语言从松散到清晰,黑暗中被抽象围绕着的猫,也进化成日光下的猫,从海底浮向尘世。猫叫声从喉咙里发出,振动着声带,麦弓称之为小巴屌。这本书里,许多次写到小巴屌,人的,生物的,振动着语言的根:黑暗的肉体。这振动离开肉体,再从空气中落入汉字,结晶成颗粒,成为汉语中的猫叫。猫在语言里叫,在麦弓慢慢觉醒的语言里,也在麦弓四通八达的记忆里叫。至于麦弓自己,也在写作者的语言中醒来,从一群没有主语的句子,逐渐成形,又可以去人世间行走。而写作者是谁?是康赫吗?是谁在替“你”和“我”说话?
“回到了黑暗里,接近死亡的地方。骨骼滑动,在凌乱肮脏的皮毛下。我是衰老。仅仅只是,出自你们人间的判决。回来了。确实是它。那么它回来了,高高俯视。那是人的说法,试图站在它的位置上。它走在窄窄的屋脊上,停下,走。”
有意思。这本书,总是在不同的说话人之间滑动,很难抓到主语:它生成不同的主体:麦弓对自己说话,麦弓的意识在自言自语,麦弓听见声音,将它转换为词语,写作者也听见声音,将他转换为词语,吱咕吱咕,人物在思考,人物在虚构,思考和虚构生成了话语。写作者也在说话,他说:“你……”他几乎就要像上帝一样谈论普遍性了,突然他消失了,又出现在一个象声词里,那些放屁咳嗽的公共汽车,是谁听见了它们的声音,再转换成词语?是谁选择了“匿有”来显影“niyou”,那个绍兴话里约等于“没有”的声音?是谁在问谁:“那时候脑子里还会有死的意识吗?”
这是语言自己在说话。既不是写作者,也不是任何一个人物,而是从这些主体的夹缝中钻出来的、语言的主体:真正有意思的是,它没有通过极简主义的手段,比如说,克制和消除写作者的自我而得到解放。几乎是相反,不妨这样说:这个解放主体性的过程,促成了一种,什么呢,不妨说,极多主义。语言的主人们纷纷现身,但还算不上共存,更多的时候是彼此代替,语言它自己,趁他们相互抵消而浮现出来。这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状态,即使这个浮现出来的语言的主体,也是临时的。它必须是临时的,就像革命:一个从不效忠于任何主体的动词……我不妨来发明一对参照:在针对自我的努力中,凯奇和李叔同是极简的,来自管理和压抑的文化,《山海经》和卡夫卡是繁复的,罗嗦的,也是自相矛盾的,但更自然。在这奇形怪状的对照中,语言有它自身的谱系,它路过中产阶级的简洁,头也不回,直到一片野地:富含脱氧核糖核酸的湿地里没有自我,什么都不需要取消,只需要让动词和象声词离开它们威严的主语。
那些不断生成,又不断在滑动中消隐的主体,康赫在第一章就已经和盘托出。他说的是鲁迅。和康赫一样,鲁迅的语言也总是在重复,在跳舞。他的舞蹈风格介于穆旦(trance)和卡夫卡(舞踏)之间,他跳出一种新音乐,类似于阿芬克斯孪生兄弟的早期作品。在鲁迅自己的谱系中,对照传统,他总是在变奏,在转折中重复他的舞步,但从不做复调,绝不对称,不建筑。是哦,“尼采反对瓦格纳”。鲁迅更像是浪漫主义的掘墓人萨蒂,在“Gnossienne”和“Vexations”之间摆荡着,把建筑拆成野草。而康赫是萨蒂的“家具音乐”、戏剧和电影配乐,滑稽又庄严。他替鲁迅传递了一些东西,首先是绍兴方言,然后是几套通用的书面语,从北平说到了北京,然后是自己发明的部分。
语言是种族挤压给人的礼物。不是给个体而是给所有人,那个其中无有任何一人的总体人。人,不可以拒绝,也无法回赠。他只能在挤压中也变成礼物:在今天的互联网经济学中,我们已经看到:世上没有免费的礼物,你收下,你就成为它的产品。人,被用来交换的工具,生产剩余价值的符号,负载着意义,以道德和种族的名义,要求着语言用简明的等价方式换算,去传递已经存在的信息。有时候以观众的名义:是谁发明了演后谈呢?哪个王八蛋?是谁不相信语言,要它立刻结束余韵,加入到流通之中?是导演还是观众更害怕未知?
这件事,康赫通过鲁迅,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不是我们中的一员。我甚至不屑于通过建立主体来保护我。我只有破碎的主体。
这些话语,从滑动的,破碎的主体中流向读者。并且由读者继续打开自己破碎的,此起彼伏的,无家可归的主体,来波动,来反馈,像斯哥特·沃克尔晚年的歌声,没有主干,但每一条分岔都柔韧地颤动着,在空白中刺向奇怪而高的夜空。
之所以说起斯哥特·沃克尔,是因为大卫·鲍伊刚死。我从未喜欢过后者。他最后的专辑听起来就像是加了糖的斯哥特·沃克尔,这使我对他有了好感,就好像我们都买了前往同一个地方的机票,在路上他向咖啡里加糖,还不忘分给邻座的人。这种风度令人倾倒。
之所以说起奇怪而高的天空,还是因为鲁迅。他在《秋夜》里写到了这个句子。七个字,像其他最好的诗,浓缩了半本文学史:的确是从格律诗和韵文中来,但奇怪而高,是语言的双重跳跃,它包含了音节的变奏、词类的穿越。这种cyberpunk 式的突变在20世纪前不会常见。那是现代性剧变中,肉体和机器的合体。那天空下是两棵枣树,鲁迅说,是一棵枣树,和另一棵枣树:唯物主义的枣树,只能一棵一棵看见,再一棵一棵说出来,就像只能用皮肤去蹭,用疼痛去交换的枣树。枣树不再只是物体的意象:必须两次出现的词,必须在重复中由两个颗粒相对照、撞击,再传递下去的物质。枣树枣树,一变变成了奇怪而高,就像1980年代末期的底特律,黑人胡安·阿特金斯扭着屁股,把它扭到 TR909 鼓机里面,然后扭着均衡器,把下一个重拍从饱满的低音扭成了薄薄的一小片,然后就扭成了阿芬克斯孪生兄弟……不不不对,不需要这么漫长的进步。从一开始,鲁迅的音乐就是雨果·鲍尔的声音诗,哒哒哒啪啪啪!里面有缝纫机和机关枪的节奏。
有人从另一角度看见了巴尔扎克,用《人间喜剧》来比照《人类学》,并且提到了现实主义。我想说唯物主义。毕竟,现实主义是对现实的捏造,这个词对巴尔扎克和康赫都不公平。从写实的角度看,康赫的确像照相机一样精确,他写了许多人,据说有100多个。以及他们所在的残垣烂瓦的世界,1990年代的残垣断壁,那些粪水横流的厕所,那些从嘴里吐出来的沙子,那些月亮,康赫说他计算了月亮每一次出现时的形状和方位,那些芦苇,那段杨派绝活《连环套》,那120辆自行车……然而这一轴无止尽的人间长卷,并没有语言本身更精确。意义和无意义从北京老太太和萧山老太太嘴里出来,黏黏糊糊,藕断丝连,挤压进四方的汉字,一颗颗,一粒粒,自组织,重新在颗粒间产生弹性和粘性,也发明着逻辑。这逻辑由现实和语言的现实共同负担,像纣王和妲己出游乘坐的双驾马车。有时候,是一种疯魔的节奏:唱《波西米亚狂想曲》那一段,人物被语言照亮,叙事变成了狂想曲。有时候它偏执,像小孩重复着一个音节:比如,罗列北大跳蚤市场都在卖什么。然而你一个词一个词读下去,就读到他夹带私货,什么鬼?北大跳蚤市场上,居然卖起了大麻和阴毛?这种不动声色的伪科学腔调,疯癫的民间科学,比鲁迅还要更接近雨果·鲍尔庄严的滑稽。
滑稽:他也有织体,但被缩小尺寸,放在了跳蚤市场里。就像是把巴赫放在了 AMM 乐队的噪音里。我没有读过康赫改编的《堂吉诃德》,但在《人类学》里读到了“堂吉诃德织体”:庞吉诃德。那是几段零碎的超现实主义剧本,不像是被梦做出来的,倒像是梦的另一面:词语从文学到戏剧,缩水了,但也更狂热了。在段落和章节的舞台上,一些词,彼此不熟,神经兮兮地抽着筋,居然还真的组成了一些有意义的句子。很难说,这是表演给我们,读者来看的,还是干脆就表演给其余的语言。
现实:叙事的现实和语言的现实,两者都在滑动,有时候还充满喜剧精神。因为滑稽就是神的表情。
庄严:我们是多么讨厌那些微笑的人啊。乔布斯。凯奇。奥修。成龙。胜于讨厌那些从来不笑的人。周文王。瓦格纳。陈丹青。波诺。
为什么要从“我们”中退出?
我难道不是也一样,越写越严肃了吗?就好像我曾经是一个写摇滚乐评论的,以得罪人为生,没写几年出名了,得到了我们的尊敬,被称作老师,开始关心苏珊·桑塔格也关心的话题。
这篇文章的标题是“也许死亡也夺不走听觉”。从书里摘出来的。1990年代的摘录法吧?那时候我们都读迪兰·托马斯,他也有一句常被摘录的:而死亡也不能统治万物。很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吧?1990年代,断章取义的年代,很多房地产商在那10年里读到了这些句子,但只有句子,没有上下文,把句子联系起来的逻辑已经崩溃了。我渴望然而无法认识整体,就去摘录句子。句子是可以切割的,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只要有足够多的人同意,就成为信用银行,说出密码,就兑换。货架上众生平等。如果没有我们,我们该如何为句子定价?
我回去兰州,也像是回去90年代。那时候,我就在这间屋子里听摇滚乐,一台破单卡录音机,好像是爱华牌的,转起来总是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比音乐声还大,像极了路易吉·卢索诺的噪音乐器 intonarumori。我捏着破钢笔,在报社发的240格稿纸上狂写。偶尔抬头看一眼录音机,黑乎乎的机器,它一直在唱歌,行使着自己的主权,但我并不理解那种语言。我从中过滤出摇滚乐,叮咣,fuck,波西米亚狂想曲,努力地捕捉着意义,去对抗现实。而现实自身并不是一个整体,它一直都在那里,又无法理解,它真不像一个世界,倒像是广告和其他出现在晴空下的句子:兰州人好,红川酒好!欢迎来新区落户投资!禁止通行!胖妈妈手抓周年酬宾!枪支麻药,包办复仇!徐子涵徐子涵徐子涵徐子涵你在哪!
得一个人坐会儿。哪怕已经是半夜了。发会儿呆也是好的。我得把标题改掉。
我试着往舞台边上挪一点,让颜老师替我写:
在康赫那里,“我们”是从殷商向周转折之后出现的:挥霍者纣王死了,储蓄者,吃自己儿子肉的家伙活下来了,还颁布了《礼记》。有着深邃微笑的人接管了占卜、祭祀、颜色、食物:事实上,比《礼记》更早出现的是《乐记》,声音比行动更早得到了管理。声-音-乐这组等级关系,让集权根深叶茂,或者说它定义了这个种族的语法。后半部书里,麦弓写完了他的剧本《纣王》,康赫就不断把它摘录出来。纣王在死前说,命运的闪电向他宣示的,仍然是可能,而不是那不可能。
一个月前的另一天,康赫引用了尼采:查拉斯图特拉遇见一个厌世者,他已经老朽,决心去山顶等待一道闪电,就让它带来死亡吧……当时我们在排练蓬蒿的朗诵会,我说结束的时候,咱们就自顾自下场,让表演慢慢死亡吧,康赫说,不行,我怎么忍心看生命那样消亡……什么意思?是想要一个英雄的结尾吗?纣王和自由爵士只差一步了,再往前走,麦弓就要去领导抵抗运动了,用一个我们去映照另一个大我们了?然而麦弓用一种平整但是喜悦的口气,向几个外国人谈起了司马迁:这位写作者,把荒诞的历史看作一场表演,他不再抱怨自己丢失的鸡巴,也不去评判英雄和恶棍:没有度量,没有打分,不从任何现存的价值中选择:不能交换。暴力终究被接纳,但它不过是喜剧。
但仍然不是“人间喜剧”,或者清明上河图,而是一个动词:通过给予历史合理性,而恢复自身临时的原点:给我的神经病一个舞蹈,给我的眼泪和鼻涕一个亮晶晶的光芒,给我的死亡一种去除了尊严的物质性:“我”只存在于“给”的过程中。即使是无有器官,身体也仍在生殖:给我的语言,包括那些已经被我们用旧了用脏了的语言,一次抻长、缩短、倒退、放大、碎开、下潜、变色的机会。司马迁生下了康赫。康赫请麦弓使用高亢的语言,我们叫人艺腔的那种,也给了它一个表演的机会。但是各位观众,不许摘录。写作和阅读都只能是动词。可以停下来细看,动作就驱逐了价值。再停,静如处子,连看都不再看,却保持遍照四野的潜能,就只剩下粒子和波动。
以上是理想状态。事实是,阅读中止了两个星期,我失去了欲望。每天晚上,下午,我好几次坐在床边,面朝北窗,左手有一个电脑桌,这边伸出来几个格子,那边立一只音箱,一处凹陷,又一处可以伸缩,藏着键盘,下边还挂着个抽屉,一抽出来,就颤颤巍巍,妈的这玩意太小了,又太复杂,好像是穷人对宇宙的想像。前方,窗前,却是一张沉甸甸的写字台,像帝国大厦盖在义乌商场隔壁。上面铺了一层毡垫,一层报纸,父亲平时在那里练习书法,现在放了几本新书:《穆旦诗文集》、《中观甚深心要善说》。回家第一天,兰州话、京兰腔、普通话、假北京话和《人类学》相互角力,我消化不良,我像是自己的外国人,我去凤栖梧书店,静静地,来回走了半个小时。
我盯着10年前买的笔记本电脑,已经带回来10次,或者15次了,都放在同样的地方。一根脏兮兮的电源线从它左侧绕向右侧,离开桌面,向上斜伸,进入一个正在从白色塑料向阴影陷落的方块,那方块垂直于墙面,有点快要脱落的样子。它是否也向25厘米以东的风,传递着自己微弱的体温?
那并不是打坐,照见五蕴皆空,而是呆滞。我几乎和20年前的我重叠了起来。但另一张书桌在哪里?放着稿纸和录音机的那一张,从自我的抒情,加入到了集体无意识的抒情中?朝东?也许就是这个电脑桌的前世?在永恒回归的过程中,汉字以单音节为原点,将自己扔出去,遍照方言和官话,又一次次返回它的方块和单音,就像是 hip-hop 在两拍之间错位一下,在弱拍上空一下,却总是返回心跳的节律。但回归总是很难:一自恋,词语就坠落为满198元包邮的电脑桌。也就是从这个意义上,狄奥多·阿多诺不信任流行乐,他看见节拍和汇率一样,变成了我们的一部分,而我们不是生产者,我们是产品,我们站在音乐节的舞台下,举着手机,像一组忧郁的提款机。
花了两个星期,我缓慢地想起,麦弓是天安门失散的孩子,他是在失落的意义中等待死亡的那个人,那些人。他把等待变成了一个动词。他呵手他跺脚。意义崩溃了,但也许是好事。仪式仍然有效,在价值离散的地方,停止自恋,词语就还可以从一个方块字跳回到下一个方块字:去创造一粒又一粒雪霰状的死亡:又疼,又不堆积,每年随节气不定期返回。
从这个意义上,康赫的司马迁,以无表情的、舞台地板一样的语言,将历史呈现为一场(无数场)表演:上台吧,客人,散场吧,客人。康赫的鲁迅,以破碎转折的语言,包括以他无数的笔名,摆脱了周礼所塑造的“我们”这个巨大主体。康赫的康赫,他突然狂热起来,高声念起了鲁迅的《雪》:漫天飞舞的雪……他不要堆积雪罗汉,他要消散……消散者在声音、意义和汉字间无性繁殖,遇到低地,就聚集成章节,根茎蔓延,写一本写不完的书。这就是笔墨的爱情:在爱情中没有我,更没有我们。
然而爱情难道不是一个被塑造的概念?尤其是为16到18世纪的小资产阶级(他们住在巴黎和南京)生产?一个挑战。我还真想在不换掉这个词的前提下,换掉这个概念。颜老师继续说:
康赫在一个访谈里说,第4章已经写到了恶。主人公必须在第5章返回,从方言中重新获取母爱。感谢他在大自然面前的谦卑,无性繁殖仍然遵循着时间的地图:9章,9个月,从9月底到6月初。第5章过年回家。这有点像经典故事结构:在征途的黄金分割点上,让主人公回去寻根。
我就真的想起了一个叫徐子涵的人。
第5章,出现了这本书里最销魂的词:宓。这个词,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先在第4章出现了一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像是意识涣散之时,偶然浮出的一个气泡。很像是一个错别字。然后它在第5章回来,从一个字,变成一个名字,沉默十几页然后再次回来,变成一个人,变成一个形象,声音,一片田野,风吹着黑云和白云在上面滚动,每一次回来都更丰满,也更虚幻,变成所有的恋人和所有的儿童,但它的背景总是在变,它的语言也在变,在句子的重复和变奏中,词语代替记忆,语言对语言的呼唤代替麦弓对所有女人的呼唤:在心理学失效的地方,再潜得更深一点吧。方言,胎音,语言之前的意识的黑暗,宓,一种爱情但从未拥有过现在时。它只能是虚构的,它几乎是一个孤独的字,一个不协调的声音:mi,从ma那里变形而来,不像妈妈那样饱满,倒像一粒孤单的米,在130万汉字的身体的海洋中生长出来,却是为了泡沫般消逝……我从未读到过任何一种爱情,以这样微弱和强烈的方式,在夹缝中自由来去……你弗可忘记我……不要忘记我……你莫可忘记……用语言的不同变体一遍一遍地说,直到把存在呼唤成虚无,护送它回黑暗中去……到底是谁,在用哪一种声音说话?难道不是宓,在用它反射回来的声音,向自以为是语言的使用者,我们,喊着相忘于江湖?
只有一种靠得住的爱情,那就是对语言的爱,那也就是海德格尔这一挂人说的,对世界的爱。“世界在爱中成为世界”。康赫对别人说,整本书都不重要,但第5章一定要读。这并不容易。不是因为方言的密度,匿格奈哉咚咯吤即弗槁则,而是它太多情,容易缺氧。
我也不断下潜:“呼喊妈妈就是在呼喊自己”,麦弓说。然后第5章就变得湿润,语言连续、规则、绵长,既渗出着萧山一带的水汽,也渗出女人的体液。这对一个北方读者来说不大公平。我下潜但断然否认“母亲”这个词:仍然是那个被塑造的我们,塑造出来的一项公共性。但我也向大自然鞠躬:麦克卢汉说,技术把大自然变成了艺术。语言的技术,从一开始就塑造了大自然,不是吗?母亲,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巨大主体,现在最好称它为:舞台。
寻找方言就是寻根?想得美啊你们这些去西藏画牦牛的小偷。我偷走了我的笑:这并不可笑,倒不如说有点悲哀。寻根,仍然只是写作者扔上舞台的一个方案:用康赫的话说,就是在无主的状态中,人需要语言的帮助,来粘合破碎的自我。这些南方人,麦弓和他的朋友们,从北京这个乱哄哄的地狱逃回故乡,嘴里说着一两句乡音,回忆和意识里还有成千上万句,说成了海。然而他们还是要再被写回来:从妈妈那里逃回北京:那语言的风沙之地,离散和丧失之地:这是为了保持一种距离、弹性,或者张力吗?迷失是为了更好地回归吗?这是一个逻辑问题,但麦弓说,不可以演变成毛泽东的“黑暗辩证法”,非此即彼,左右逢源,它得继续演算下去,发展成黑格尔的“上升辩证法”。
那个深不可测的母体,真的还存在吗?
如果不是借故乡-异乡这样一对逻辑去打捞失落的自我,人类,这些自我学习的动物,该如何去放弃他闪闪发光的自我?我,一个外地人,该如何去爱这个既失落了故乡也不抵达异乡的世界?我发明着我的外语。
颜老师在兰州冻得不行,后来终于打开了电暖器。和麦弓一样,他每次回老家都水土不服,像是大病一场。电暖器像是荷包蛋,在黑暗中笑嘻嘻地看着他。一种军区食堂的笑容:亮度较低的金黄色,周围是一圈不规则的瓷白色,反光的是水,上面漂浮着油点,一簇,一滴,在颤动中一簇变成一滴,或相反。那碗汤有一股清淡的气味,凑近了就闻不到,主要是香油,然后是鸡蛋本身的气味,有点土腥味,或许还有一丝葱香:既是一丝葱的香气,也是一丝来自葱的香气,在我记忆中那是水的气味,而水的味道是咸的。我从未真的在食堂看见荷包蛋。它来自一个叙事:打了两个荷包蛋的面条,又叫病号饭,妈妈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端给我荷包蛋。而这个叙事也只是我的叙事。它从未如实发生。滋,滋——电暖器已经冷却,又重新热起来,一台机器,它不发出爱,然而我把电暖器体验成爱。我,人类的一部分,一次,一例,在深夜盯着康赫那本重达1.5公斤的书:人类学。
狄奥多·阿多诺,作曲家,社会学者,另一个不会笑的人,他的音乐味同嚼蜡。他像是一个拥有珍贵主体的人,批判着正在将自己出售给魔鬼的流行音乐。或者说他是最后一代拥有珍贵故乡的人,带着敌意,看这些离家太久,已经回不去的人。确切地说,他是“我们”的一种。正如他是观众的化身。他的音乐之所以无趣,是因为里面假设了英雄的母体:与死亡做对,与遗忘做对,与模棱两可和虚无做对:人一旦凝固为观众,就总是要求给予他已经拥有的,就像我们总是在呼喊着妈妈。但这种呼喊,与其说是恳求,不如说是命令。
那是一种一旦作曲家离开,就不能生下自己的音乐。
回家让我愤怒,我刻薄了。颜老师一直在反抗,但回溯到90年代,难道他,他们的敌人不也是被塑造出来的吗?他微微一笑,就打扫干净了广场,留下受伤的孩子,反抗着每一个受人尊敬的,忧心忡忡的家长。尽管,如果是阿多诺,会说我是受到了1990年代初期崛起的文化工业的折磨:看,一个自我意识一息尚存的消费者,他盲目地仇恨权威。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可以不负责任地说:他的音乐味同嚼蜡。
麦弓,你知道为什么,90年代是经济起飞的年代?那个卖毛线的上海老板享受着他的中国梦,但没有答案。也许这个人和整个90年代,也都是被塑造出来的。《人类学》隐含了一种可能:在语言不够用来承担存在的时候,它只好加大音量,先是变成口号,然后是大合唱:从《大约在冬季》到《海阔天空》。语言总是没有枪声响亮,然后它泄气了,人们面对自己的困惑,一个词都掏不出来,只能去唱更多的歌,并经商:只有在卡拉OK和商品经济里,意义才是明确的,一加一等于二,意义流通就像货币流通。在此基础上增殖的意义,投资、转让、对冲、套现,只能来源于算术符号,关于意义的意义,它从未关联过存在。2003年之后,自然,我们为每一个我领回了丰盛的选择:这些符号是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上存出来的利息,那一代理想主义者,与其说今天在销售情怀,不如说,他们在进行符号的再生产。《人类学》的废墟,本来就是这样一个语言的废墟,只不过拾荒者爱他的垃圾,从噪音中爱出了第一元音:啊。啊——,小巴屌振动着黑暗。哦。哄。啊。爱地狱的人。唵。
几年前,在另一个访谈的结尾:“你最讨厌的词是什么?”
康赫说:“恨”。
有趣的是,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多少有点咬牙切齿。康赫说话说到高兴,就会咬牙切齿。然后慢慢开始大笑。一个小魔鬼住在他嘴巴里。一个忘记了观众的表演者:他不断地说,停下来,再大声开始说,抢着说,和自己抢,几乎就要跺着脚说,最后扑到一句话上去大笑。像一个小孩。一个滑稽的小魔鬼。这样写作,他恨不起来,因为一切敌人都不是实体。是表演。
然后我回去兰州,办了新护照,给旧电脑换了 CPU,换了灯泡,吃掉两只籽瓜,和妈妈吵了一架,重设了小米盒子的 DNS 地址,吃掉几斤羊肉,又坐上飞机,飞回北京:我们在此相识。一个是外地人。另一个也是外地人。
无主的人,说着普通话,无主的语言。也说方言,但我不同意方言,它更像是父母的家。中学同学的家。一个外地人怎么可能有家呢?除了元音?
我回来读完了剩下的800多页。我感谢康赫在这本书里跃入北京,他的地狱,我的地狱,如他所说,一片无主之地。我们聒噪着谈论噪音:按照逻辑,无主的语言终将演变成噪音,但失语者可以抢先一步,将自己扔进噪音:献祭是一个动作,它不朝向一枚固定的月亮,它也不是指着月亮的手,语言在能指这个动作中临时存在。上升的辩证法是这样说的:死亡当然不会夺走听觉,因为听觉并不需要主体。死亡与语言同在,共同归来,在康赫停笔的地方,《人类学》还可以继续写下去。
睡不着的那两个星期里,我总是呆滞地坐着,像是以微弱的幅度重复着一个动作。他无法离开这个动作,因为害怕新的动作使上一个失去意义。他盯着断桥铝窗框看。就像目光是一道绳索,可以用来固定住身体。他也盯着这本书看。我缓慢地想起一句话:我们不是寻找死亡,而是寻找新的生命。这句话出现在一份声明的结尾,也可以说是出现在80年代修辞的结尾。这饱含着意义的,确切地说是过度饱和的诗学,并没有在随后的几天里作废。经过卡拉OK的孵化,它很快又覆盖了整个地表。但在尚未找到腔调,也没有用社交媒体的蜘蛛网将自己固定起来的时间里,毕竟,“我们”失去了语言。我失去了我们。一个绝妙的时机。
我宁可说1990年代是我的故乡:一个被封存的时间,而不是一个失落的空间。但我只能说这一次。说完就作废。就出发。因为那仅仅是一次,一例。人类在一个人身上也活过一次。
黑乎乎的房间里,电暖器橘色的导热丝像一种静物,有点黯淡,好像已经黯淡了20多年,还仍然是亮的。窗外的路灯光,月光,不知从何而来的折射的,散射的,无人认领的光,也照进来。我从来都不理解这景象:我曾经离开,我从未回来,我曾经渴望离开,我们在这里说着醉话和兰州话,也说普通话,但一旦说出来就终归是另一些人的声音,我们从未离开,也不愿意回来对另一个时间说话。我守卫着不存在的意义,直到忽然睡过去又醒过来:哦他其实是为了守卫虚无。
写作者回到了其他人呈呆滞状态的地方。包括呈广场舞和音乐节舞状态的地方。他像艾伦·坡的红死魔一样,闯入稳定的结构,质疑舞蹈,然后轰隆哗啦,曾经坚固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毕竟,舞蹈曾经是革命的动作,也将要是,但现在不是,还不是。那篇小说的标题,恰如其分地告诉语言,舞会是红死魔的舞会,不是舞者的,你们和你们的尊严去死吧。
经历了许多失眠之后,我才可以说我就是许多写作者中的一个:他两眼通红,就像刚刚从恶中归来。恶:这里也和其他的封存的时间连通:比如说,阿多诺的二战:他竟然会用奥斯威辛的诗学宣布: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难道这也是轮回,诗人要去语言的地狱走一遭?写作者不需要原谅他的刻薄。写作者是野蛮的:在《人类学》的结尾,我居然又一次看见了六月的朝霞。虚无主义者麦弓对自己说,那是地震云吗?
他们当然不寻找死亡,但谁也没有想到,生命是以一种退让的方式,给了世界舞台。
失眠遗忘失败兜圈子和虚无之后
作者:敛止 发布时间:2019-03-15 04:24:19
·我的软弱和面对故乡
辛会之后,麦弓回忆布蓝,头回说出“心抽痛,张开了嘴”这样的无力感受。我多么担心,怕作者给一天没有食物能量支撑下亢奋又虚弱的梅林湾英雄,一个突然转向世俗的结尾。
哦,没有。
我担心麦弓,因为担心我。
有一条无聊但安全的路时刻诱惑着我——捕获一个资优的丈夫,我能够轻易伪装成婚姻的准入者。
另一个诱惑——母亲面前乖顺的女儿。我不再给母亲打电话,听到她的声音,我马上萌生出满足她唯一愿望的冲动,为她愿望的不能实现,为不能够实现她愿望的我,伤心和绝望,大哭一场。
我软弱。
康赫在《人类学》描写了很多人的外貌,推断他们的性格。我没有从我的外貌上观察出什么。但躲闪的眼神,过多的语气词,没有必要的停顿,悄悄抓住上衣前襟、下摆、袖口的手……胆怯,我重复确认了这个我在理智上反感自己拥有的特点。
我没有勇气往家乡的人身上多看一眼。从贪污修路水泥工程款盖一个村委会章要请他开车去镇上找人拿章为此过年要摆宴席请客在乡间路上遇到我必然要停车问我要不要坐上去的村支书,到初一凌晨天还没亮前去拜年时的村里长辈。
前者通过凌驾于我的父亲母亲,拥有了我永远没法同他对视的权威;后者则是我承袭了她的敏感的母亲活在其中的舆论。
她说,你不结婚,我造了什么孽,让全村人这么看笑话。
我不觉得这话伤害了我。难过,是替生了一个使她不能完成人生使命的女儿因此永远陷入巨大痛苦的她。
这种超越理智的感情,通过理智持续地折磨我。我对她的歇斯底里感同身受,同时又为无法满足她的自己感到绝望。
年前,《人类学》我读到三百多页,大年三十的下午,争吵之后我躲进被窝哭了两个小时。
我没想哭,我控制不住我的哭。
当我平静下来,我看到平静下来的她饶有趣味地嘲笑其他大龄未婚的姑娘、被岳家嫌弃而离婚的村里小伙、结婚几年没能生孩子的我的同学——这个爱我和我爱的母亲。
年后读第五章,事前听说难读。
番薯胃、烂脚农民、疯婆子、冻死桥下的人、自尊又斗嘴迅速落败的母亲,一个性格强硬的人怎样面对这些回忆和感受?难读正好慢点,我仔细地读,想通过观察麦弓,学习处理故乡记忆和如今依然无力之处的方法。
记忆连同当时的感受永远储存,像琴弦一样碰一下就发声。我学到的方法是,当它响起,迅速把琴弦按住,与过去的连接还在,让震动停止。不能让这无力感伤的震动一直持续下去。
·了解婚姻的期待
在读这书之前,我对它还有一些理智之外的期待——一个在青年时期读哲学、如今大胆、缜密、有观察力的人,他的小说里会不会有一直困惑我的婚姻问题的新线索。
从上一辈的亲戚、亲戚的子女、同学、朋友,我观察了一部分人婚姻的样本,在里面没有找到乐观之处。“怎么过不是一辈子”,他们这样说,我推测他们的国外游和其他休憩方式也没能让他们很满意。
在读《人类学》之前,我先读了前传,对那时候和如今的我同龄的康赫的描写和表达的方式暗暗赞叹。里面散发着各种气味的婚姻,我多少都了解。
我期待这个如今已经步入婚姻多年的人,在《人类学》这本新书里,有新的看法。我以往的经验,中年人对于自己的婚姻,必然三缄其口。
事实是,它的重点不是婚姻样本,假如出现婚姻(婚姻陷阱、猎物逃脱、婚内出轨、离婚再婚再离婚),它也只是人生样本的一部分。
我看过一些如今五十多岁的人充满温情地回忆1990s那段校园的好时光。假如一段回忆只有事件和感受又缺少细节的话,很容易被美化。
康赫还原了那个时代拥有不同合集的一个个群体,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时代,我没有那个时代的常识,我觉得和当下十分相似。
“真是会写”,我读到麦弓在发表完关于个体、信仰、蠕虫的一番使人信服的高论后,再看“兆龙饭店的一只小蝶蛹”还是难以克制自己地被柳莳迟带入时,忍不住这样嘀咕。
我看到,在大部分时间一不留意,我是众蠕虫之一,轻易就被诱惑去做蠕虫。
可怕的处境,残酷的作者。
·无法掌握不想总结不能总结
不知道《今天》《今朝》人艺体,不知道来回变化的各种写作方式里的名称技巧,这让我有种隐秘的自卑和被排除在知情人之外的不安。一方面我本能地觉得知不知道这些不是很重要,一方面我又想假如我熟悉《楚辞》就能轻易知道他的那些引用里哪些变化了这样的变化又有什么含义。
另外,读着这么好的作品时,我依然有时痛哭失眠醉酒被骗觉得自己不具备任何可靠的能力。这让我判定自己不会是作者期待的读者,本能地想悄声沉默。
但我开始就决定参与作者的游戏,我也希望通过游戏规定的评论总结一下——不我不是总结这本书,这样一本大书我总结不了,我是在总结我自己。
破碎掉的自我的废墟或者叫垃圾堆,我希望像麦弓那样从别人从书籍从生活里任何地方学习和训练自己在废墟里穿行的技能,并且不会觉得自己的世界越来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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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 菱***兰: ( 2024-12-21 11:36:46 )
特好。有好多书
- 网友 谢***灵: ( 2024-12-24 04:30:54 )
推荐,啥格式都有
- 网友 国***舒: ( 2025-01-07 00:55:04 )
中评,付点钱这里能找到就找到了,找不到别的地方也不一定能找到
- 网友 仰***兰: ( 2024-12-18 07:06:09 )
喜欢!很棒!!超级推荐!
- 网友 曾***玉: ( 2024-12-20 14:55: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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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 谭***然: ( 2024-12-25 23:19: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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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新来的考古学家
- 网友 相***儿: ( 2024-12-28 22:14: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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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 权***波: ( 2024-12-13 23:15: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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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 益***琴: ( 2024-12-15 21:30: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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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 权***颜: ( 2024-12-29 04:39: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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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真实打分
故事情节:9分
人物塑造:6分
主题深度:8分
文字风格:4分
语言运用:3分
文笔流畅:6分
思想传递:9分
知识深度:5分
知识广度:9分
实用性:4分
章节划分:5分
结构布局:5分
新颖与独特:4分
情感共鸣:5分
引人入胜:3分
现实相关:3分
沉浸感:8分
事实准确性:3分
文化贡献:8分